眼前這座保存較為完好、由石頭砌成的孤墓的主人,是我的曾祖,墓碑在上個世紀50年代末修鳥鳴水庫時被人撬走成為了庫堤的一部分,使得該墓恰如武氏之無字碑歌,吸引后人對那個時代,那段歷史,那個人物的進行無盡想象懷念和探索。而這個人,就是本文要寫的主人公,首屆民國縣議會議員張俊昌,俊八秀才。
據《張氏七修譜》記載,張俊昌,按族譜派語起名:張起翥,冊名鵬舉,庠生。生于光緒五年(1879年),卒于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出生地為寧鄉(xiāng)壩塘鎮(zhèn)壩塘社區(qū)斗明塘,今天的寧鄉(xiāng)市壩塘鎮(zhèn)鳥鳴水庫堤尾,當年這里還未建水庫,林木蔚然,鳥鳴上下,后山有清泉流出,是我祖輩的世居地。其祖父張新銳,號立庵,“生平好學,手抄之書高至五尺,然絕意功名”。父親張榮次,號益欽,“喜讀《左傳》,字習王趙,極肖,行書參習顏柳”。在這書香門第中耳濡目染長大的張俊昌自小接受了最為嚴格儒家經典教育,六藝經傳,文史子集,無所不通,尤其寫的一手精妙的蠅頭小楷,工整猶如印板梓刻一般,學成之后,通過了當年的縣試、府試,取得了秀才功名,進入縣學學堂讀書,稱“庠生”,由于他家族排行第八,時人尊稱為俊八秀才。
中了秀才,只是封建科舉的起步,它不同于鄉(xiāng)試之舉人,進一步考核,有可以授予官職的機會,脫離布衣,居于廟堂。而秀才不中舉,只能囿于鄉(xiāng)間村野。當時到了清末,幾千年的封建統治早已風雨飄搖,千瘡百孔,呈搖搖欲墜之勢。曾祖也無心熱衷于無用的考試,而是積極投身于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民國十一年(1922年),經過國民立憲政府當年的縣級議會選舉,張俊昌與朱劍凡、廖樹蘅三子廖基樸等一道,當選為首屆寧鄉(xiāng)縣議會議員,見(周震鱗民國《寧鄉(xiāng)縣志•卷三上•選舉表》),可以參與到決策和制定事關全縣人民生計的福祉政策。同時,他也以“縣志促成委員會委員”的身份參與了民國周震鱗主編的《寧鄉(xiāng)縣志》的編制工作。然而在那時局紛爭,人事萬變的時期,國民政府官場的黑暗腐朽可能超過了他的想像,不久后忠憤孤直的他便憤然辭去議員一職。
據可考資料顯示,從明清兩代到民國時期,秀才這個特殊群體,已成為地方士紳階層的支柱之一。這是一個普遍不爭的社會現象,廖樹蘅和劉克庵即是其中典型。非全民教育的時代,在地方鄉(xiāng)村中,秀才是非常受人尊敬的,有“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之美譽,他們是那個時代鄉(xiāng)人心中的知識分子,是“文曲星”,雖不是官,但在地方官吏前也所有一定的特權,故此經常會作為一般平民與官府之間溝通的渠道。遇上地方上的爭執(zhí),或者平民要與官衙打交道,經常都要經過秀才出面。秀才們用踐守了幾千年封建知識分子的禮儀與道統,維系著官民之間的平衡。而一般家境稍微好一點人家遇有喪事,或是祠堂廟宇戲臺落成,主家鄉(xiāng)黨均會置起一頂四人大轎,邀請秀才前去作挽聯,或題楹聯。而張俊昌便是其中的翹楚,據《溈寧嗜舊聯選》載,其著名挽聯有:
《挽劉照清》
無酒不樂,有酒不辭,大醉發(fā)狂言,劉四罵人人不恨。
先病者存,后病者歿,泉途須暫住,巫陽喚我我即來。
《挽友陳某》
釣于水,采于山,每當月夕花晨,唯君有酒留張旭;
異己多,知己少,此后人間天上,教余何處覓陳蕃。
《代張某兄弟二人挽姊》
我憐姊病,姊恤我貧,骨肉團圓究幾時,鏡里三人頭并白;
母望兒歸,兒還母去,春暉報答知何日,眼中雙淚血流紅。
《挽張滌夫》:
學問文章成底事,濟世小試歧黃,抱道老深林,有藥難醫(yī)雙鬢雪;
高山流水會知音,促膝共談今古,臥病猶同榻,無緣再話五更燈。
《代劉道柔挽父》:
于歸方匝月,夫賦長征。異國仰高山,死未執(zhí)紼,生更負恩,此后海外歸來,束芻哀奠嗟何及;
求學旅星沙,我傷永訣。中途聞噩耗,兒返家堂,親已易簀,可嘆昊天不吊,蓼莪凄切怕重吟。
《挽弟啟華》:
如此聰明兼苦學,在昔曾有幾人?早歲即孤寒,庭訓無伯魚父,畫荻無歐陽母,扶養(yǎng)無李密祖慈。獨秉滿腹熱忱,自成絕大學問,猶復淵深渟蓄,不伐不施,手足證同心。君喜我多直,吾愛爾多容,唱和諧聲,神情更在塤箎外;
豈徒年少擅才華,著述頓奇千古。生來能慷慨,平邊有王勃策,罵賊有胡詮書,悼湘有屈平哀賦。只為一絲國脈,演作濟世文章,何期天道難容,斯人斯疾,幽明倏異路。殮未憑其棺,窆未臨其穴,吁嗟余弟,遺恨長留天地間。
首首引經據典,信手拈來,摯情摯感,恰到好處,足見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情懷。
《題武圣廟戲臺》一聯,便是借形象表達:
谷口匯萬壑流泉,好水佳山,恰要此樓臺鎖;
時局遇千秋奇變,歐風美雨,全憑它笙管吹開。
《題壩塘武圣廟》:
丹心輔漢室江山,曰智曰勇曰仁,誠百世景仰王師,于先圣各開一局。
青史記當年事跡,謂蜀謂吳謂魏,向三國緬懷英杰,唯夫子獨享千秋。
《題清安廟戲臺》聯,則是借典故說話:
戚繼光快些出臺,早將倭寇殲除,還我河山酬國恥;
清安佛也當說法,倘若中華淪陷,有誰慶賀祝生辰。
面對受眾為文化程度不高的觀戲者,他引典通俗,語言平實易懂。
張俊昌的另一首挽抗日將士的對聯,流傳更廣,甚至多次被楹聯名家借用。時逢日寇侵華,瘋狂的鐵蹄已踐踏了大半個中國,然我中華全體將士奮起反抗,與日寇寸土必爭,誓以“長纓系倭寇歸來”,決一死戰(zhàn),解救危亡!他以飽蘸愛國激情的筆墨,為喋血疆場獻身祖國的將士寄予長歌當哭的哀挽:
《挽抗日陣亡將士》
為國競捐軀,一寸山河一寸血,
鄉(xiāng)人齊下淚,半哀將士半哀時。
寧鄉(xiāng)頗具傳奇色彩的抗日將領宋品山(時人爭說宋馬刀(六)『人物春秋』)也與張俊昌交情甚篤,宋的祖墳葬在壩塘境內,每逢清明,他都要坐起抬轎,帶起人馬,舞龍耍獅,前來掃墓祭祖,祭拜之后一般要前往張家休憩,每當這時節(jié),張俊昌就會大開筵席,與之痛飲,我伯父幼時親眼所見,跟我說過他記得“幾十人的部隊,背著槍,立在門外”的情景。宋府有一首的大門對聯“春風試馬,秋水楊刀”,此聯非常符合他江湖豪俠的個性,宋極為珍愛。相傳,這首對聯即為張俊昌所作相贈(據《溈寧嗜舊聯選》),遑且不論真假,僅從此便可看出二人交情之深,宋雖是行伍出身,但他畢業(yè)于貴州講武堂,亦能吟詩作對,與張俊昌相識,一文一武,應是惺惺相惜,少不了文學上的切磋。
宋品三
寧鄉(xiāng)另一風云人物,辛亥革命元勛周震鱗同樣與張俊昌十分交好,張俊昌經常去東湖塘許家壩拜訪這位三朝元老,周也幾次來壩塘張家訪友,二人年紀相仿,一起談古論今,在當時傳為一段佳話(我所知道的周震鱗先生)。
小時候,還聽父輩講過曾祖張俊昌的許多事跡,說他當年與何叔衡(此生合是忘家客:紀念何叔衡誕辰143周年)是同年中的秀才,何叔衡后來給曾祖寫過信,要他一同出去鬧革命。說他自學中醫(yī),已入臻境,與人看病,醫(yī)好者無數。說他三十七歲喪妻,竟堪比東坡之如王弗“十年生死兩茫!敝,思念亡妻,沒有再續(xù)。鄉(xiāng)人又有言:俊八秀才寫的“福神”,燒成灰都認得(形容字寫的非常好。福神:農村貼在堂屋中央神龕位上的牌位,包括兩邊的對聯和中間的主字神牌位)。
清末民初,大興新式學堂后,學而優(yōu)則教,張俊昌先是受聘于橫田廖樹蘅(廖樹蘅與“世界鉛都”水口山〖覓蹤記89〗)的珠泉草廬,授其孫,曾孫,這在張俊昌主持纂修的《溈寧官山張氏貴文房支譜》卷一的跋文中有詳細記載:“宣統巽位之九年庚申(1920年),(鵬舉)館于橫田廖氏珠泉草廬,其時南北戰(zhàn)事方劇,而吾鄉(xiāng)尚安謐.......”,是年,樹蘅公已80有余,張俊昌才41歲,但這并不阻礙這對忘年交的溝通,譜成之后“質之珠泉先生,先生曰:善哉,如君之所為,可謂質而不誣.....”。清末寧鄉(xiāng)橫田樹蘅公的珠泉草廬,可稱湘寧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時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陳三立父子都曾是其座上賓,能和珠泉先生樹蘅公同廬論詩文,文才應屬當時一流。
后來他在自己的老居斗明塘,結草為廬,辦起了私塾,老寧鄉(xiāng)很多有名的人物都曾在張俊昌的草廬中讀書啟蒙。辭官不做,無心功名的張俊昌將自己的草廬命名為“聽泉草堂”,“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從此于教學閑暇之余寄情山水,飲酒作詩,以文會友,直至終老。在那清風明月夜,青燈詩案前,聽著清泉汩汩匯入塘中,草堂中的瑯瑯書聲,我想,這,一定是我曾祖心中最為愜意的時刻。“歐風美雨”,將士“為國捐軀”,“一寸河山一寸血”,此時聽泉草堂中的張俊昌,早已不是那個迂腐呆板的秀才,他知歐美,也曾開眼看世界,秀才與兵,也站到了統一戰(zhàn)線。同時又有著強烈的愛國情懷。經世致用,心懷天下的湖湘文化,深深熏陶了這個南軒公張栻的二十四世子孫,并在他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民國38年己丑,公元1949年,整個華夏大地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紀元,這年的冬天特別冷。農歷十二月二十八,寒風凜冽,大雪尺余深,寅時,天快要亮了,斗明塘聽泉草堂內的秀才張俊昌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由貼身衣服浸透至外好幾層,他預感自己大限將至,吩咐家人取來筆墨,交代后事。回顧自己的70載人生,杖國懸車,歷經二朝,做過縣議員,編纂過家族譜,于國于家,均而無憾。然他青年喪妻,終無再娶,孓然一身,唯留一嗣,與詩文稿《聽泉草堂詩文集》數卷,亦未來得及付梓刊印,即在后世的動亂中,蕩然無存。里面所輯詩句文章,無一篇留傳于世。
曾祖去世,遵照他的遺言沒有請道士做傳統的法事,而是請了好多禮樂師在家讀文喊禮,誦經進行祭祀超度三天三夜。后葬于二十石谷買來的墓地,風水諱名“仙人打網”。
一百多年的跋文,不曾謀面的先人,沒有墓碑的孤墳,冥冥中曾祖是如此的遙遠神秘,而更令人費解之處是曾祖名字中“俊”和“頌”在各處文獻不同記載。一度被人誤解為是兩人。在所有家族祖譜記錄中所用名字均為“張俊昌”,但是在官方以及出版物中名字皆為“張頌昌”,如1994年刊印發(fā)行的《溈寧嗜舊聯選》載:張頌昌,寧鄉(xiāng)壩塘鄉(xiāng)紅旗村人,清秀才,終生從教,著作《聽泉草堂詩文集》,惜已失散。再如周震鱗民國《寧鄉(xiāng)縣志•卷三上•選舉表》載:張鵬舉,字頌昌。為了徹底弄清楚,俊昌,頌昌實為同一人,也著實費了我一番心思。另壩塘鎮(zhèn)政府 政務中心鐘俊夫副主任,亦為我奔波多方尋譜,也提供不少幫助。
張俊昌在自己于1921主持修纂的《溈寧官山張氏貴文房支譜》里面,對于自己的祖宗記載得很清楚,并且給父親益欽公和祖父立庵公都分別寫了家傳。益欽公次一傳中,開篇就曰:“益欽諱榮次,父立庵,母丁氏……,教養(yǎng)兩子成立,子鵬舉教讀于外……”,再結合周震鱗民國《寧鄉(xiāng)縣志•卷三上•選舉表》載:張鵬舉,字頌昌。這樣可以佐證張俊昌、張頌昌、張鵬舉實為一人。
先人已矣,生前身后名,都付笑談中。往事隨風散去,唯有錦繡文章能永世立于天地間!在此先祖誕辰140載之際,曾祖后輩唯一男嗣,撰文以緬懷之:
十載寒窗成庠生,教書育人,入憲修志,執(zhí)濟世蒼生牛耳,先祖才德光輝耀千古;
一朝世事遭變故,鄉(xiāng)野芳名,草堂孤冢,覓前世今生往事,后輩嗟嘆彷徨悼憑空。
作者簡介
張超,寧鄉(xiāng)壩塘人,1987年生,供職于中建五局,從事工程項目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