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鶴樓上有一副著名的長聯(lián),想象雄奇、氣勢非凡:
一枝筆挺起江漢間,到最上頭放開肚皮,直吞將八百里洞庭,九百里云夢;
千年事幻在滄桑里,是真才人自有眼界,那管他去早了黃鶴,來遲了青蓮。
我想,很多不關(guān)注對聯(lián)的人,也有不少對此聯(lián)印象深刻的。那么,這副聯(lián)的作者是誰呢?這里先做一點抄書匠的功夫,摘錄部分記載到這副對聯(lián)的段落:
林慶銓《楹聯(lián)述錄》:孝昌陳君兆慶題黃鶴樓聯(lián):“一枝筆挺起江漢間……”句亦奇古。
吳恭亨《對聯(lián)話》:武昌黃鶴樓聯(lián)已具前錄,茲又節(jié)一二……孝昌陳寶余德慶云:“一枝筆挺起江漢間……”蒼蒼莽莽,空所依傍,吾恐崔灝見之,亦必擱筆。
胡君復(fù)《古今聯(lián)語匯選》:題黃鶴樓聯(lián)……孝昌陳寶余德慶聯(lián):“一支筆挺起江漢間……”
趙曾望《江南趙氏楹聯(lián)叢話》:彭公先出上聯(lián)曰:“一枝筆鼓起江漢間……”李公乃屬下聯(lián)曰:“兩戒事渾在滄桑里……”於是大書鋟版,雙揭檐梧。后之讀者,僉謂兩公語氣,各肖生平,言為心聲,不容假借,展矣哉!
李伯元《南亭聯(lián)話》:孝感陳兆慶黃鶴樓聯(lián):“一枝筆挺起江漢間……”
周宗麟《疢存齋聯(lián)語》:黃鶴樓佳聯(lián)極夥,然文字多厄,一毀于清光緒十年之火,再毀于壬子光復(fù)之役,至今無一存者。茲即膾炙人口者錄之……陳兆慶云:“一枝筆挺起江漢間……”
彭佛初《拙庵聯(lián)話》:黃鶴樓佳聯(lián)極多,然佳者亦指不勝屈,然造物忌才,文字多厄,一毀于光緒十年之火,再毀于壬子起義之師,至今無一存者。撫今追昔,感慨系之。茲就予所得匯錄于后,以志勿忘……陳兆慶一聯(lián),亦覺超脫可喜。聯(lián)云:“一枝筆挺起江漢間……”
梁羽生《名聯(lián)觀止》:在黃鶴樓許多楹聯(lián)中,我最欣賞陳兆慶寫的一聯(lián):“一枝筆挺起江漢間……”陳兆慶是云南通?h人,光緒三年進士。
材料很多,這里就不一一索引了。聯(lián)文的記載各有差異,這里暫不考證,只說此聯(lián)的作者。大多數(shù)認為作者是陳兆慶,而趙曾望、吳恭亨、胡君復(fù)三人則持不同意見。趙曾望認為是彭玉麟、李鴻章二人合撰,這明顯是個段子,不必深究。吳、胡二人則認為是陳德慶(字寶余)所撰。吳恭亨明顯是從《古今聯(lián)語匯選》中引用而來,而查陳德慶則找不到其他資料和記載,可以說胡君復(fù)是個“孤證”,可以暫時認為是他記憶有誤。
那么,剩下的這個陳兆慶應(yīng)該就是黃鶴樓長聯(lián)的作者了,陳兆慶何許人也?有人說他是湖北孝感(孝昌)人,也有人說他是云南通海人,他到底是哪里人呢?
2
黃鶴樓在歷史上幾經(jīng)焚毀,和這副對聯(lián)有關(guān)的是同治、光緒年間,很多人記載了這次短暫的“由重建至焚毀”的過程:“同治戊辰建,光緒甲申八月初四二更又歸祝融……”
同治戊辰是同治七年,即1868年;光緒甲申是光緒十年,即1884年。也就是說,這副黃鶴樓長聯(lián)的創(chuàng)作時間就應(yīng)該是1868年至1884年之間。
有趣的是,在這個時間段,出現(xiàn)了兩個名叫陳兆慶的文人,一個是湖北人,一個是云南人,他們都有可能是這副對聯(lián)的作者。我們先來看看這兩個人的資料:
湖北的陳兆慶字葆馀,生于1807年,咸豐三年舉人!豆饩w孝感縣志》記載:“陳兆慶,字葆馀,咸豐壬子舉人,官松滋教諭。幼時隨舅氏屠道彰宦游東道,彰工書,兆慶得其傳,遂以書法名江漢……同治庚午八月卒于省垣! 同治庚午是1870年,不過《湖北省志》說他逝世于光緒十一年,即1885年。
云南的陳兆慶,沒有找到具體的生卒年,只知道他光緒二年考中“丙子科帶補甲子科舉人”,光緒三年又考中“光緒丁丑科進士”。光緒二年是1876年,陳兆慶中舉人;光緒三年是1877年,陳兆慶中進士。
從時間軸上來看,兩個人都有可能為黃鶴樓題聯(lián),只不過一個是意氣風發(fā)的新科舉人、進士,另一個是垂垂老矣的暮年長者。
從此聯(lián)的文字來看,酣暢淋漓,有撫今追昔,目空一切之感,似乎不像一個垂暮之人的手筆。倒是春風得意的云南陳兆慶,更有寫出這種對聯(lián)的手筆和口吻。
那么,這副對聯(lián)的作者會是云南陳兆慶嗎?
3
雖然我們說知人論世,但是一個人的文字是多變的,焉知湖北陳兆慶不能“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呢?所以,僅憑文字風格判斷是完全不夠的。
我們還要再翻翻書。在一本光緒二年刊刻的《新刻黃鶴樓銘楹聯(lián)》中記載了“一枝筆挺起江漢間”這副對聯(lián),作者清清楚楚寫道“孝昌陳兆慶”五個字。光緒二年和重修黃鶴樓的同治七年僅隔八年,按說這個記載應(yīng)該是比較確鑿了。但是,有人質(zhì)疑這類書不會詳細考證作者,或許只是“想當然耳”的記載。
即使認為記載未必準確,但是這本書卻給了我們另一個線索——時間。這副對聯(lián)于光緒二年已經(jīng)被收集到書中并刊刻出來,其創(chuàng)作時間肯定早于光緒二年。按照這條線索推理,黃鶴樓長聯(lián)創(chuàng)作之時,云南的陳兆慶還未中進士,可能連舉人也未中,甚至出沒出過云南都是一個問題。
退一步說,即使黃鶴樓長聯(lián)就是光緒二年創(chuàng)作并立刻被刊印出來的,云南陳兆慶這時已經(jīng)成功中舉,在趕考途中或游歷期間寫下了這副對聯(lián)。我們依然有理由懷疑: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外鄉(xiāng)舉人,撰黃鶴樓楹聯(lián)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會托付給他呢?
《湖北省志人物志稿》介紹湖北的陳兆慶時寫道:“曾隨其官山東之舅父屠道彰習書法,二王、魏碑揉和一體,行楷俱工。頤和園楹聯(lián)‘云輝玉宇;星拱瑤樞’及黃鶴樓匾額、楹聯(lián)‘一枝筆挺起江漢間;千秋事幻在淪桑里’,均出其手筆!
湖北的陳兆慶在鄉(xiāng)閭之間一直便有大名,如果確如《湖北省志》所說,黃鶴樓的楹聯(lián)和匾額均出自一人之手,那這個人更沒有理由是云南的陳兆慶了。
4
上面的分析雖然邏輯上是通的,但仍然算不上很確鑿的證據(jù),我們?nèi)匀灰乙恍┢渌矫娴淖糇C。
我找到了一幅陳兆慶的書法對聯(lián),聯(lián)文是:“有小洞天堪大隱;是真名士不虛生!甭淇顬椤拜徕抨愓讘c”。從下聯(lián)中可以看到和黃鶴樓長聯(lián)類似的筆法,這個作者陳兆慶是字“葆馀”的。
從現(xiàn)有資料中我們可以很明確地知道,湖北的陳兆慶正是字葆馀,這幅書法應(yīng)該是湖北陳兆慶的手筆,進而可以推測黃鶴樓長聯(lián)也應(yīng)是湖北陳兆慶所撰。云南陳兆慶與湖北陳兆慶同名,總不至于連字也一樣吧?
但是有人提出疑問,認為古人的名和字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既然都名“兆慶”,也許起字的時候,就都叫“葆馀”呢?所以這幅“葆馀陳兆慶”的書法也有可能是云南陳兆慶所作。雖然這種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我又找到一幅書法,落款則寫道“孝昌陳兆慶”。
從字跡上判斷,這兩幅字非常相似,即使不懂書法的人,也很容易從兩幅字的落款“陳兆慶”三個字上看出是一人所書吧。我們有理由推測:寫下“是真名士不虛生”的“葆馀陳兆慶”,就是上面這幅六條屏的作者“孝昌陳兆慶”,也就是黃鶴樓長聯(lián)的作者。
但是,如果極端地不承認兩幅書法的筆跡一致,堅信云南的陳兆慶也字葆馀,而且書法和湖北的陳兆慶相似到難以辨認,還有其他證據(jù)嗎?
5
看來要解決問題,還得從陳兆慶本身入手。湖北的陳兆慶字葆馀,生平也比較清晰,這沒有問題。云南的陳兆慶到底字什么呢?
《明清進士題名錄碑索引》記載:“陳兆慶,號云溪,云南通海人,光緒三年丁丑科三甲第一百二十名進士,光緒六年十二月任桐城知縣。”只有號,沒有名,但是卻提供了一個“任桐城知縣”的線索。
再查民國時的《桐城志略》:“陳兆慶,別號云溪,云南通海人,光緒丁丑進士,光緒六年十二月至光緒十一年二月在任!币琅f是只有號沒有名。
這里順便說一句,幫我查《桐城志略》的朋友,一聽我要查這個書,當即說道:“民國《桐城志略》修得很差!辈楹蠊缓翢o所獲,他又吐槽道:“《桐城志略》編得那真一個‘略’,太差了!钡降资怯卸嗖,讓他怨念這么深,要連續(xù)吐槽兩次呢?
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雖然《桐城志略》無所獲,朋友又幫我檢索了《光緒三年會試同窗年齒錄》,上面則清楚地記載了:“陳兆慶,字元吉,號云溪!
字元吉。
湖北的陳兆慶字葆馀,云南的陳兆慶字元吉。
6
現(xiàn)在可以下結(jié)論了:寫下這幅文采飛揚、膾炙人口的黃鶴樓長聯(lián)的作者陳兆慶——字葆馀,是湖北孝感(孝昌)人。人們有記為陳德慶、陳寶余、陳寶裕的,大約都是將名和字混淆或音近形近造成的。
而在這個時間線上,還有一位云南的陳兆慶——字元吉,號云溪,他在光緒二年中舉人,光緒三年中進士,后任桐城知縣,一時春風得意。因為同名“兆慶”,他一直也被認為是這副黃鶴樓長聯(lián)的作者——但是他們其實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極有可能相互不認識。
當然,以上都是我的個人推測,雖然可以構(gòu)成一個較為完整的證據(jù)鏈,且有利證據(jù)都指向湖北的陳兆慶,但的確沒有那種一錘定音的石錘證據(jù)。但我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除非——
云南的陳兆慶中舉前后路經(jīng)黃鶴樓,揮筆提下一副長聯(lián)。當?shù)刂梭@詫于如此手筆,于是將名氣不大的他的墨寶奉為神跡,鐫刻在黃鶴樓上。
《新刻黃鶴樓銘楹聯(lián)》的編者在幾年后見到此聯(lián),沒有做任何考證就想當然地認為是湖北陳兆慶所作并刊刻出來。同時,湖北陳兆慶寫下了“有小洞天堪大隱;是真名士不虛生”一聯(lián),也許是太崇拜云南陳兆慶,所以借鑒了他的筆法,又或者是真的巧合一般撞在一起。
而關(guān)于此聯(lián)的大量記載,無論是“葆馀”“寶!边是“寶余”,都是道聽途說、想當然耳。同時,湖北陳兆慶又完美地避開了所有有利于他的證據(jù)。
以上。你信嗎?
我寧可相信尼斯湖有水怪。
(本文參考了《玉溪日報》記者蔡傳斌《兩個陳兆慶,一副名樓聯(lián)》《一個垂垂老矣,一個春風得意》《三副楹聯(lián),一種格調(diào)》等文章,以及時習之、陳靖、趙邵華等朋友的幫助,在此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