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全國都陷入了一場對抗瘟疫的災(zāi)難之中,隨之而來也誕生了大量“災(zāi)難文學(xué)”。所謂災(zāi)難文學(xué),應(yīng)該真實地反映災(zāi)難的起因、行程,描述災(zāi)難的場景,引發(fā)人們的悲憫和反思。然而,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空洞乏味,充滿了諂媚的嘴臉,硬生生地將“災(zāi)難文學(xué)”變成了一場“文學(xué)災(zāi)難”。
昨天,看到湖北作家方方的一段發(fā)言,深得我心:“……以后你們多半會被要求寫頌文頌詩,但請你們在下筆時,思考幾秒,你們要歌頌的對象應(yīng)該是誰。如要諂媚,也請守個度。”
與作家相似,我們的老干體詩人和楹聯(lián)家擁有滿腔的熱情。無論什么樣的災(zāi)難,他們總能用澎湃的語調(diào)、激昂的口號、奮進的情感,譜寫出一首首“忠誠的贊歌”。
所謂忠誠的贊歌,表現(xiàn)在愛憎分明的思想和極度匱乏的辭藻。你會看到,他們對某些事物深惡痛絕,對某些事物又深情擁抱;在他們筆下充斥著諸如“眾志成城”、“八方助力”、“大愛無疆”、“萬眾一心”之類的吶喊式語言。
如果說前面的這些吶喊式作品,多少還能解釋為思想單調(diào)、辭藻匱乏,有些肉麻的表白則讓人讀之欲作嘔了。我想,大家應(yīng)該還記得汶川地震時山東某人的深情呼喚:
江城子·廢墟下的自述
天災(zāi)難避死何訴,主席喚,總理呼,黨疼國愛,聲聲入廢墟。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福。
銀鷹戰(zhàn)車救雛犢,左軍叔,右警姑,民族大愛,親歷死也足。只盼墳前有屏幕,看奧運,同歡呼。
這寫得是人話嗎?如果不能罵臟字,我將無話可說。這幾天,關(guān)于新冠病毒的肉麻表白看了無數(shù),但下面這首《感謝你,冠狀病毒君!》又一次顛覆了我的三觀,摘錄其中一段如下:
新冠病毒的肆虐是一場災(zāi)難。誠然,在這場災(zāi)難中有無數(shù)閃耀的光芒,我們看到鐘南山院士以80歲高齡奔赴一線,我們看到大量一線醫(yī)務(wù)工作者夙興夜寐不顧自身安危地搶救患者,我們看到那些為拯救災(zāi)難奔走、奉獻的人們……但是同樣,我們也看到某些肉食者的不作為,看到一場場精彩的甩鍋大會,看到捐獻的物資被濫用、被扣押……無論如何,現(xiàn)在不是唱贊歌的時候,即使真的忍不住要諂媚,也請注意一下姿勢,不要用這種肉麻的表達或者激昂澎湃的口號聲。
文學(xué)不外乎思想和表達兩大支柱。我并不是說一切負面的思想就是深邃的,相反,我認為文學(xué)首先應(yīng)該是美的——即使要諷刺、要揭露、要控訴,也應(yīng)該選擇一種委婉、溫厚、雅正的表達方式,而不是撕心裂肺的破口大罵,那同樣不是文學(xué)。激憤的情感應(yīng)該學(xué)會內(nèi)斂,化為一種悲憫的情懷和溫柔的力量。
杜甫在《詠懷五百字》中寫道:
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
吾寧舍一哀,里巷亦嗚咽。
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卒。
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
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
默思失業(yè)徒,因念遠戍卒。
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
杜甫的小兒子餓死了,他悲痛不已,感到愧為人父。而在悲痛之余,他又想到鄰里的苦難——今年是個豐年,他們?nèi)匀蝗甜嚢ゐI,其他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他更進一步想到,自己有官職在身,不服兵役、不納租稅,那些平民百姓又是如何的煎熬呢?最苦的還是那些遠恕邊防的軍士,這些憂愁就像大山一樣壓得詩人無法呼吸。推己及人,這就是杜甫悲天憫人的情懷,也難怪他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寫道: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至于溫柔的力量,表現(xiàn)的方式有很多種,我們舉兩首詩為例,就知道詩人是如何將內(nèi)心中的激憤溫柔地表達出來,這種溫柔往往比聲嘶力竭更有力量,也更引人深思:
題臨安邸(林升)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泊秦淮(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然而,如果兩者不能兼得,我寧愿看到那些文辭有失雅馴的“刺”,而不愿看到滿屏幕的粉飾太平。如前所述,思想的匱乏往往反映在極端的“愛憎分明”——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人云亦云,缺少最基本的思考和思辨能力——這樣的大腦,你會相信他們寫得出典雅的文辭嗎?思想的匱乏與文字的貧瘠往往是相輔相成的,所以我們說“老干體”,其實更多地不是說他們格調(diào)太“高”,而是無法容忍他們那種干枯、乏味的語言。
當然,這個時代是有好詩的,我看到了當代詩人很多悲憫而溫柔的作品,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詩的功能本就有考見得失、針砭時弊、表達民情、砥礪切磋。
我的一個朋友名曰番薯,他在武漢讀書多年,他的女朋友也在武漢學(xué)醫(yī),我想他對武漢這個城市、武漢這場疫情是有著別樣的情感的。他在庚子年春節(jié)這天寫下了一組《庚子元日雜感》,就擁有這種溫柔的力量:
舉世升平大有年,漢家天子奏宮懸。
魚龍百戲喧遙夜,南服無憂歲晏然。
大劫倏來哀哭多,東南遍地養(yǎng)沉疴。
諸公袞袞開瑤宴,且共優(yōu)伶是日歌。
湖山一片霧茫茫,獨上高臺誦國殤。
大札大荒君不舉,誰知周禮膳夫章。
江城消息總難憑,南國天寒海結(jié)冰。
閉戶且觀僧肇論,書生此日最無能。
擊鼓喧呼逐不祥,九門今日正修禳。
少年大索區(qū)隅后,欲磔讒臣作犬羊。